2. 艺术家不“搞艺术”的时候在做些啥?
艺术家周围总有个谜团。没有从事艺术相关职业的人有时会难以想象艺术家在幕后都在做些什么。他们是怎么谋生的?他们的灵感来自哪里?为什么他们看起来总是这么有表达欲,而且总爱说一些晦涩的话?最重要的是,他们真的吃饭吗?从前身处学术界的我对艺术家的看法是,这是一群神秘的人,因为他们的物质存在和形而上的追求都处于一种模糊不清的境况里。
从物质存在来说,“搞艺术”和面包黄油(在中文的语境里,就是柴米油盐了)之间的关系是模糊不清的。正因如此,许多我认识的艺术家,即使是那些在柏林的艺术圈中能找到自己一席之地的人,也都在一种不稳定的生活里挣扎着。建立起自己的地位,总是一个漫长的过程。除非这个人有富裕的出身,否则那些建立地位的日子总意味着和兼职工作、迟迟不到账的薪水、或者社会保障(如果此人有幸生活在一个有社保福利的国家的话)打交道。
我的一个摄影师朋友由此向我抱怨他的客人问他的时薪是多少。对他来说,这个问题是对他在幕后攀爬艺术阶梯的那些年的不尊重。对那些与艺术无关的工作来说,无论是脑力或体力劳动,劳动和价值之间往往有一个直接的联系。但艺术创作的价值是某种需要通过名望、受欢迎度、作品的质量和数量、声誉等慢慢建立起来的。
现在我自愿或不自愿地加入了艺术家这个团体,也经历了那些“即将饿死的艺术家” (starving artist) 会遇到的问题之后,清楚地意识到,艺术的存在需要建立在物质基础之上。人需要钱买吃的,才不会饿死;需要一张房顶,才不会在冬天被冻死;还需要在酒吧里的买酒钱,心才能被朋友和爱情温暖一些;还需要钱来交税,这样才尽到了一个合法公民的责任。那艺术家在不搞艺术的时候都做些什么呢?首先,他们需要钱来买食物果腹。正如我的制作人M常说的,“一个黄油面包的工作来了,我得把你踢出去了。”
从形而上的追求来说,艺术家们总是无意地把他们的艺术作品和某些难以解决的社会乃至人类危机联系起来。他们似乎无时不刻都陷在一种对人生、存在、亲在、定在、人与自然的关系、人性等的深思里。最近混入了艺术家圈子的我意识到这些只不过是对艺术家这个职业的误解。围绕艺术家的谜团要么是艺术家自己制造的,要么是社会因为对他们缺乏理解而产生的。
所以艺术家不在“搞艺术”,也不在挣钱填肚皮的时候在做什么呢?我们会带着背包去湖边,包里塞着蜜瓜、胡萝卜和年糕,还有泳衣、浴巾、坐在河岸边读的书;我们议论在柏林湖边看到鳄鱼的可能性;我们在阳光下晾干穿着泳衣裹着的身体,眯着眼看日光欢快地在我们被晒棕的皮肤上跳舞;我们躺在沙滩上让想法自由地游离;之后我们还去啤酒花园(Biergarten)点上一杯Weinschorle(半杯干白葡萄酒混合半杯苏打水)和木架上剩下的最后一个椒盐卷饼。艺术家在“幕后”还做什么?我们还会在一个暴风雨来袭的夏夜煮重庆火锅,试着弄清国际宇宙空间站什么时候经过柏林的夜空。
每次我的摄影师J和我讨论我们的纪录片项目,我们都会聊到他柏林的公寓的装修进程。在柏林特格尔机场等去中国的飞机时,他告诉我他从中国回来的时候终于会有一个新装修好的公寓住,终于可以睡在公寓里美极了的木地板上了!而且,我打赌他在深圳写的日记一定满是各种中餐和中国酒的名字。
我的一个柏林艺术家朋友Pocobelli刚刚开始了他自己的播客。他的设想是想用这个播客作为他的艺术日记,记下他在城里看到的艺术品,他创造的过程和灵感的来源。他告诉我,他之所以做这个播客是因为他意识到大多数买他的艺术品的人都在艺术品里找到了某个深深触动他们的东西,比如他们的一段回忆通过艺术家的手重新浮现。因此,他以这个播客为渠道,让粉丝能更加了解他,在幕后的作为艺术家本人的他。在新开始尝试的这种表达方式里,他让艺术创作幕后的东西先于艺术作品本身,甚至从某种程度上来说比艺术作品更重要。
这么一说,也许制造艺术家周围谜团的想法已经过时了,也许在艺术成为艺术,艺术家成为艺术家以前,艺术和它的创造者需要立足于日常生活中,在椒盐卷饼、年糕、艺术日记和泳衣中。
有一天,在我新公寓的墙上钻了几个洞以后,我的摄影师朋友M从我的咖啡桌上拿起了一本有关超现实主义的书《卧底超现实主义:乔治·巴塔耶和文献》(Undercover Surrealism: Georges Bataille and Documents)。我说,我也想要成为一个艺术运动的一员,就好像上世纪20年代巴黎的艺术家们一样。对于我对艺术运动无可救药的浪漫化了的概念,他补充道:“这些人也是以他们日常生活为起点搞艺术的。超现实主义其实是他们对所生活的时代沮丧不满的结果。”我发现我同意他的说法。是的,艺术来自日常生活。我们的对话让我从此下定决心,要从讲圈子里艺术家朋友们的八卦开始发起一场艺术运动。
谨以这篇博文纪念我们在2018年柏林度过的,漫长的夏天。
艺术家Pocobelli的播客:Artist Journal by Adrian Pocobelli.