Qinyuan LEI

雷沁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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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 我怎样学会了撒谎

December 23, 2018 by Q. Lei in 博客

中文翻译:张巧倩 Olia Zhang

如果童年是我们的父母、朋友、同学、老师和我们自己一起演的一部电影,它将是一个充满非线性叙事的蒙太奇拼接片段组成的电影。不同的故事线编织在一起成了一张事件的网,沿着某个当时并不能明白有何意义的情节。但在某天,它忽然在不知不觉中透露出了未来的逻辑。

我在这里想要向你展示一个在这部蒙太奇电影里的记忆碎片,它边缘被修饰上了一圈我今天才终于能看到的“乌云边上的银线”(silver lining)。这个故事是关于我怎样学会了撒谎的故事。

在成年人的世界里有一种说法:最好和最坏的谎言都是那些你告诉你自己的谎言。我们儿童也知道这种说谎技巧的精髓。也是从那时开始,我学会了这个在成年人的世界里生存的技能。

在某个不寻常的夏日,我父母告诉我和我的表弟我们要去城市里的反斗城。我那时大概有六岁了,我记得那时是我开始上小学之前,被奶奶送回在深圳创业的爸妈身边之后。我对那天期待已久。当时参观深圳就是为了见证现实生活中的西方世界奇景,所以西式的反斗城是一个必须安排的家庭活动。

我有种感觉,我爸爸也暗暗期待着那一天,我们心照不宣地明白那个场合的重要性。所以我们那天特地打扮了一番:我坚持要穿我的花裙子,爸爸穿着他旧式的白色套衫,妈妈为我们一家六个做了一顿丰盛的早餐——一切都是一个重要家庭活动的一部分。那天早晨,我的整个存在都被吸收转化成我对我的新地盘,我的王国的强烈期待。我的对手不是我爸爸或者我表弟,而是那些阻止了我解救被关在橱窗里的娃娃的游戏机们。当我们到达反斗城时,爸爸带着我的表弟用现金买了许多游戏币,然后平均分成三份交给我们。

在我表弟和我之间,他一定是那个小口嘬着酸奶尽量长时间地享受的人,而我则总是像我未来的德国伙伴们灌啤酒一样呼噜呼噜地大口喝下那些酸奶。最大化即时快感,或者“活在当下”,一条我当时还小得不会命名的人生哲学。所以同样的,我的表弟一枚一枚地用着他的游戏币玩着他并不太喜欢的游戏机,以此能玩更长的时间;而我怀着打败游戏机征服我心中领地的使命,不知不觉间很快就把游戏币就用完了。

作为我们的队友与游戏督导的爸爸也用光了他的硬币,我们俩坐着等我表弟用完他的游戏币。我一直紧紧攥着赢来的游戏券,因为用它们我能从柜子那边营救来属于我的奖品布娃娃。我的不耐烦很快被接下来发生的事情取代了:后来在玩具反斗城的礼品柜和我房间的床头柜边之间发生的事情在我的脑子里成了一段不可抹去的短镜头。

来到礼品柜台,我们发现我们三个人的游戏券加起来一共只可以兑换一个娃娃。柜子里也有些小礼品,但任何一个娃娃都会花光我们三个人所有的游戏券,而我的表弟正好很喜欢一个穿着薄荷绿衣服的狗狗布偶。我强烈要求公平地分配我们的游戏券,但爸爸仍然决定用所有的券换来给我表弟的那个布偶。我熊熊燃烧的愤怒让我觉得那简直是世界上最不公平的事。那种不公平的程度几乎超过了我被进城务工的父母留在韶关市的不公,或者隔壁家小男孩在我离开的时候把我的宠物小鸡给当食物吃了的不公。我那整个下午和游戏机斗争的努力都功亏一篑,我失去了我的王国,随之也失去了夏天的魔力。如果我能把我的游戏券保存起来,等下次再来解救我的娃娃,我的愤愤不平也许还能稍微被平复一些。

回家的路上,我无法遏制地大哭。当我们回到我们家的铁皮屋顶下时,我已经无力控制冲刷这我脸庞的眼泪了。我在我的房间角落里坐下,开始一遍遍说着:“但是这不公平…” 然后,我爸爸突然冲进我的房间,满腔怒火,一言不发地朝着脸甩了我一个耳光。我停止了哭泣。那是我记忆中我爸爸唯一一次打我。

在那之后的很长时间里我都无法理解那个夏日的意义。当我能够理解它的意义时,我便是开始撒谎了。很多年后,我们的小学老师叫我们写一篇关于我们和父母之间发生的一件重要的事的文章。我仍然记得,当时的我想到写那个下午,因为我觉得我终于获得了足够的成熟度去理解那件事情的真正意义。我试着把我自己放在父亲的位置上去思考,然后刻意的去回顾那些碎片的图像,在他对我失控地发脾气之前和之后的,一个混合了爱和管教的父权的形象。爱与管教,在我生活的世界里这两者总是共生的。在那篇文章的结尾,我总结道,我的父亲想要教会我如何慷慨大方地做人。

我把这个谎言守卫起来,在很久以后它几乎看起来变得神圣,一个在我的童年的电影里缺失的一段。我真的相信了这个谎言,直到理解这个谎言的文化背景有一天突然消失了。高中以后,我离开中国到美国读大学。我学会了很多其它重要的大大小小事,经历了大大小小的遗憾,然后有一天我忽然发现,我不再把从前以为理所当然的价值观当成真理了。然后突然间,我能够看到那个下午的“乌云背后的白光”。

人们说当你小时候缺乏某样东西,你就会用一生去找寻那样东西。我真的这样做了,也一直还是在找寻。在大学,我开始学习被当作男性的下等人对待的日本女性作家的作品,无产阶级作者用来表达他们对工厂不公对待的愤怒的诗词,还有解释了资本主义体制下隐藏的不平等的马克思的《资本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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December 23, 2018 /Q. Lei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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