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 我像太阳般爱你

翻译：张巧倩 Olia Zhang

几个月以来我一直在脑子里听到“I love you like the sun”（我像太阳般爱你），但完全不知道这句话从何而来。我没听过关于这句话的歌，也从未读过相关的东西。在不同场景里，我有时会在这句话前面听见“and”，“and I love you like the sun”（而且我像太阳般爱你），有时我又会听见“but”，“but I love you like the sun”（但是我像太阳般爱你）。

我从中国回到柏林的那天，在Ring Bahn坐着，一个人坐在我的行李箱旁。我紧抱着它，心里明白它是我惟一能允许自己在那段已经结束的难忘旅程中留下的东西。行李箱里装满了冬天的衣物，中国的茶叶，时差，旅行的疲倦，还有那种终于从战场上归家的士兵般的感觉。秋天的太阳光束温暖地从地铁站边上的黄叶间射来，也从窗户安静而毫不吝啬地流进来。这便是秋阳，安静而慷慨。它不像夏天的阳光一般跳跃得像个小孩；它倾倒在人的脸上，总是有种舒适的角度，像母亲在床边对待一个发烧的孩子般充满善意。然后我听见，“but I love you like the sun”（但是我像太阳般爱你）。

柏林的空气是蓝色的，也是因此在柏林暖色的东西才总是看起来更暖，橘色看起来更橘色。我刚搬到柏林时最先注意到的几件事之一是这里的晚上，光看起来总是橘色的。在我走在柏林居民区时，我总会抬头看那些被暖黄色包围的窗户。有时，一个主人会走进又走出画面，宣称那扇暖色窗户的所有权。秋末冬初的时候，LED星星会开始被挂上每家每户的窗户上。但初秋的现在，那些星星还在某个地下室的箱子里，或者那些柜门背后被储存起来，好像等待着被召唤的蛰伏的精灵。在我去中国前，我第一次可以在属于自己的窗户里瞅见那种暖色的光。它是橘色的，在夜晚的黑暗包围起来的边缘处又有些暗淡。

从Ring Bahn离开，我拉着我的行李箱，走在水泥路上。行李箱滚动的轮子发出的声音在深圳的街上能完美融入周围的吵闹声，在柏林Wilmersdorf的小道里却显得震耳欲聋。我抬头望着傍晚的天空，公寓建筑的轮廓和树被着上带粉的橘色，勾勒在天上剩下的蓝色里。然后我想着，我正在回家，朝那个有属于我自己的橘色窗户走去。

Now What？现在该做什么呢？这个问题从那以后便在我的窗户上挂着，像个在圣诞节前就偷偷提前跑进屋里来的LED灯箱。这个我在电影制作混乱的过程中就悄悄开始预想的问题冲了回来。现在该做什么呢？这是一个关于坚持的课题。当一趟旅程，作为漫长人生中一个小部分的一场旅途结束，作为电影制作漫长旅途的一部分的一次拍摄到了终点，是时候打包行李冲上下一班回家的火车了，我该怎样和这种时刻感到的悲伤斗争？我要怎样坚持把热情持续地倾注到一个还有很长的路要走的项目中，到每日的日常世俗中呢？

我把Ring Bahn上洒在我因为旅程而无比疲惫的脸上的秋阳视作某种征兆。我听见“I love you like the sun”(我像太阳般爱你)，它告诉我一定要继续爱，从始至终地爱我一开始就努力着的项目，但也许我该换一个角度去爱它。也许我正在寻找一种像阳光般持续而热烈地爱的方式。

生活中有些时刻里，词句、停顿、和句子将我们指向无法逆转的未来，要求我们正襟危坐地严肃聆听，等待它们揭开未来的幕布。算起来一定有至少十年前了，我和一群在东京夏校遇到的新朋友出发去登富士山。在开始那段冒险以前，我们只互相认识了大约一个月，一起上过一些语言课或者一起参加过课外活动。那次登山实在艰难，尤其对我们这些业余的远足者来说。我们不得不接连几次在路上停下休息。队伍的领头人Kenji大声地对其他队员宣布“Kyūkei!”（休息！），然后我们便找到路边最近处的稳定的岩石或者平坦的地面坐下，补充水分，准备好再次出发。我记不清我们具体在中间停歇了几次，但记得一定有很多次。尽管如此，我们总是做到站起身来，排成一队以免在人群里走丢，然后继续向上攀登。

某一刻，连最后一束日落遗留下来的光都消失了。我们得拿出手电筒，后面的人会为前面的人照明。我记得我停下来转身的那个瞬间，我看见一座山被斜坡上闪烁的像金色液体一般的光笼罩着。在我们头上，银河流过整个天空，似乎宇宙正在朝我们反射着人类努力的壮观。从那天开始我便把这幅景象深藏在记忆里，仿佛我那时便知道，某天我将需要从中找回某些我赖以继续往前的丢失的线索。

从中国回来后，我和写作伙伴R立马约见一起吃午饭。我们有一个月没见面，但感觉像是过了几年。我们在那顿奢侈的越南河粉和咖喱后，沿着街散步。她也在为她的书而工作着，那本被我们称为“马拉松”的书。我们互相告诉对方我们手上工作的进展，拍着彼此的肩膀，然后谈着我们生活中的小事。当我正激动地讲述我的中国行时，她打断我并说，“Lei，停一下”。她把手臂伸进我的手臂，然后继续说到：“我们走下的这段路是多么美啊，太阳都照在我们身上！我想让我们记住这个瞬间。”于是我们停下，深吸一口秋天清新的空气，看着远处，然后继续散着步。我听到那个声音：“and I love you like the sun.”（“而且我像太阳般爱你”）。

一个关于坚持的课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