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 讲故事的人
翻译:张巧倩 Olia Zhang
我来给你讲个故事。
当听到有人说“我来给你讲个故事”的时候,我们会期待什么?自从九月初,我和我的摄影师J带着讲一个关于深圳的故事的决心到达深圳后,这个问题便在我的脑海中一直环绕。启程前我很焦虑,焦虑到我的智齿开始乱长。这焦虑一方面来自于我担负着照顾第一次来中国的合作伙伴的责任,但更多还是源于讲好一个故事的压力。我们在中国行出发前就已经开始讨论这是一个怎样故事,但同时也清楚地知道我们无论怎样讨论,得到的结果最多也只能算作给我们的焦虑一点安慰剂,一条假航线。
本雅明(Walter Benjamin)在“The Storyteller”,一篇著名的讨论尼古拉·谢苗诺维奇·列斯科夫(Nikolai Leskov)的文章中写到:“能够把故事讲好的人越来越少了,反倒是当我们遇到有人要求听故事的时候,我们感到的尴尬越来越多。我们曾经拥有的某种最牢靠的,最不可分割的东西似乎被夺走了。那种东西就是人与人之间相互交流经验的能力。”
我在读博士时几次在文学讨论课上遇到这篇文章。它的主题通常被认为是关于“讲故事”这个大众文化消遣活动的一个现代危机。我从那些晦涩的文学讨论里学到的是:“我们的时代变了,因而我们讨论时代的方式也变了。” 根据本雅明的说法,讲故事的人似乎变得离我们很遥远,以口述的方式重述经历开始贬值,因此“讲故事的人已死”(就如尼采说的“上帝已死”,“God is dead.”)。
但这也许是对本雅明本意的误解。这种理解只读出了他对昔日美好日子的怀念。如今,这个文本对刚开始讲一个故事的我来说更像是本雅明在抒发他对说故事的热爱,对人们为了口口相传经验而做出的努力的热爱。
五六岁的时候,我从父母那里得来一些相声磁带。作为我家唯一的孩子我总渴望玩伴,因此总是一遍遍地听那些故事,把那些说相声的人当成我的玩伴。我会在听完一个故事后马上把磁带倒回故事的开头,仔细确认我没有错过任何一点细节。不只是故事的情节,而是每个句子,每个词句,甚至每个词被吐出时的语气,这样我就能在家里来客人时用同样的语气一字不差地重新讲述这个故事。我有时会记错情节,不小心反转了事件的顺序,但我一定不会弄错故事的语气。语气是讲故事的窍门。
通过讲故事,五岁的我能假装去过那些遥远的有着陌生名字的地方,遇到过那些从未见过但把我平等看待的大人,游历过世界,再把它展示给那些没有游历过的人。住在磁带里的相声演员对年幼的我来说是真实存在的,他们给我讲了很多好故事,他们忠诚地陪着我渡过我的童年,教会我通过重述我从未经历过的事情,而获得作为讲故事的人的快乐。
现在,让我再试一次给你讲一个故事。让我试着向你回顾我们制作一部纪录片的过程。
过去的一个月里,我们一直在等待各种事情的发生。我们花了一周时间,每天在赛格电子市场等待灯在下午六点半左右熄灭。我们等待保洁阿姨每天经过同一个角落。山竹台风袭击深圳的第二天,华强北的街道湿漉而光滑,反射着店铺的彩光,我们便架好相机等待路人和拉着装卸车的人走过映在地面上红、绿、蓝的光影。我们坐在电子市场里玩闹的孩子们边上,和他们一起等待他们父母结束工作,然后带他们回家吃晚饭。
拍纪录片由一系列等待组成。经常有拍摄日里一切都不如我们预期的那样运转。拍摄一部纪录片时,你会失去对事件的顺序感,好像你的镜头里什么也没有发生,然后突然一切又同时发生了。然而,你永远无法确定这些发生或没发生的事情是否能变成你最后的故事的一部分。所以你摁下开始录像的按钮,等待一会,点一支烟或者喝一口水,看着你的队友眼里的倦意,相互笑着点个头,默契地暗示你的队友你还没有睡着。但在外人眼里,你似乎爱上了镜头前的一切。
在纪录片的拍摄里,你不知道你在等待什么,尽管如此你还是继续等待,诚心诚意地等待。只有在几天,几周,甚至几个月后,当你处于一个完全不同的时空里看着回播的镜头素材时,那时你的双眼已经回复清醒地来观看屏幕上发生的事情。只有那时,你才明白你之前等待的是什么。然后你会摁下停止键,坐在那很久,闭上眼睛,让某个早晨、下午、某个小时在你的脑海里重播。你能听到你身边安静地等待的人的呼吸声。风风火火的日子已经结束了。这时你意识到,你也许找到了这个故事的线索。
这便是我们的故事。有些部分已经发生了,剩下的那些部分是带着愿景的猜想。一个假航线。实际上,我正在给你讲故事的过程里,但我还不知道该怎样讲它。有些事情需要被删减、转折、然后加上一些重要的细节,一些盐和胡椒。我只知道,只有当一个人不断地讲一个故事,这个故事才能被讲好。
在本雅明的文章里,他引用了保罗·瓦勒里(Paul Valéry)对工匠这个职业的观察来说明人们讲故事的能力已失传。
“‘人们曾经会模仿自然界的耐心过程’瓦勒里说。从微缩模型到象牙雕品从前人们工艺的水平已经到达完美。石头经过完美的打磨和雕刻,一层层地被纤薄得几乎透明的涂漆或颜料覆盖。但这些需要持久努力且牺牲自我的工艺正在慢慢消失。时间不重要的时代已经过去了。现代人只愿意从事能被简化的工作。”
也许这种工匠精神已无法找回了,我们无法回到那个时间不重要的时代,那个对工艺付出长久的努力才是常态的时代。在那样一个时代,等待不能算作是等待,而只是一种加添一层层纤薄透明的“观察人群”的工艺罢了。
在这趟出行之前,朋友们问我,我的纪录片是关于什么的。我会给他们那个我写在资金申请提案上的故事版本,但在心里知道那并不是我想讲的故事。许多人说他们很喜欢我讲的故事,甚至会问些关于理论或史实的问题。但实话说,提案上的故事并不是真正的故事。这个道理我明白,J也明白,我的制作人也明白,我的整个团队都明白。我们只在搜寻故事旅程的开始。真正的故事还在等待着讲故事的人。